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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编者注】

春节在即，住在北京的城市规划师、“85后”专栏作家李昊，可能会回郑州和父母一起过年。但郑州并不是李昊心目中确定的故乡。生长在经济快速发展、城市快速膨胀年代的人们，跟他一样说不清故乡归属地的不在少数。这样的一代人启程漫游，观察周遭，拿起笔来，写下的是不一样的感触。

作者凭借独特的漫游者与“造城市的人”的身份，深入城乡一隅，重新审视那些在媒体和公众视野中易被忽视的“小地方”，探寻宏大叙事之下人与地方的隐秘联结。他认为“小地方”具有双重含义：一是大时代背景下舞台边缘的“小地方”——遥远的小镇、名不见经传的小城，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基层地区；二是大都市的寻常角落、被忽略的边缘地带以及在那里生活的普通人。在剧烈变革的时代中，在主流的镜头之外，“小地方”保持着一种不被代表与概括的真实。

经出版社授权，第一财经节选书中部分篇章，以飨读者。

无岸之舟

现代人花在交通上的时间越来越长。尽管人们普遍更重视出发与到达，但路途行程在某种意义上更为重要。起点和终点意味着确定性与安全感。而连接起点和终点的旅途则游离于确定性之外，也为逃离稳定又庸常的生活提供了的可能。旅途是肉体在不同空间中的穿行，我们亦借此触摸大地的纹理。通过对遇到的景观和事件的观察记录，在记忆中创造一个又一个故乡。卡瓦菲斯在《伊萨卡岛》中写道：“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，愿你的道路漫长﹐充满奇迹﹐充满发现。”独眼巨人、波塞冬海神、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，珍珠和珊瑚、琥珀和黑檀，都是去往伊萨卡途中的意外发现。每一次在路上的经历都是一次漫游。我们搭乘各色舟楫浸入生活之海，拥抱诗意的大地。

国际现代建筑协会在《雅典宪章》中曾明确提出城市的四大基本功能：工作、居住、游憩和交通，与之相对应，每一种功能都占据了特定的城市空间。而交通工具本身也可以被看做是一种人造空间，人类通过这种空间与外在环境进行了微妙的互动。交通工具给了人自我沉溺的理由，有一阵子工作繁忙，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我都会感到焦躁不安，只有在飞机、火车等移动空间里才能获得片刻安宁。在各地出差时，我常沉湎于乏味和鲜活并存的路途之中，这是最没有功利性的一段时间。同样是在路上，搭车和自驾的感觉也不一样。搭车人不会像司机那样参与驾驶，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抽离于交通工具。这样便可以自由地神游于车内车外，像是无根之萍般漂浮于天地中，进而能够敏感地捕捉到空间与地方的幻化，并在其中寻找自我的意义——“夫大块载我以形”。

福州长乐机场附近的海滩。图片来自《小地方》

有一段时间因某环京产业园的项目，我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河北之间。那两年在“承接首都功能疏解、产业转移”的背景下，河北遍地兴建产业园区。北京附近，几乎每个乡镇都规划有一两个产业园用以承接首都的产业转移。昔日的“环京贫困带”大有升级为“环京产业带”的豪情。当时是秋冬时节，在前往这些园区的路上，车窗外永远是灰蒙蒙的，暮气深沉，万物皆笼罩着一层莫兰迪色。这景观并不精致，而是显得模糊而沉郁。公路上不断有大卡车呼啸而过，扬起久久无法散去的尘土。藤本植物缠绕在路侧的栏杆上，茎叶都已干枯，上面堆着厚厚的一层灰，远看像是一具具从沙漠中挖出的木乃伊。

高大的乔木、路标和广告牌交替出现在道路两旁。在它们的空隙间，华北平原漫无边际地展开。时不时冒出的小树丛，也让原野有些像稀树高草的“萨瓦那”。远处的烟囱不紧不慢地吐着烟。有时能在路边看到羊群，它们身上披着深浅不一的灰色，很难分辨其原本的样貌。密集出现在无边的原野上的，是村庄、集镇、饲养场和各种各样的园区——工业园、产业园、开发区、高新区、物流园、科技城、创新谷……有没有技术创新不清楚，反正名字是一个比一个创新。一些正在进行生产的园区里，烟囱浓烟滚滚。另一些则跑马圈地，只有围墙，并无企业入驻。一些园区明显空置很久，一片荒芜，茂盛的野草几乎与墙头齐平。往昔的富饶粮仓为工业生产腾挪出空间后，并没有生产出真实的产品，只是在财务报表上玩了一把数字游戏。想到这其中的某些开发区可能也是我们加班工作的成果，或者说我们日夜奔波的只是在持续推动这样的进程，我便心生

凄凉，感到阵阵虚无。

在靠近城市的地方，地产项目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。名字叫“普罗旺斯”和“托斯卡纳”的往往是原样复制的欧式别墅区。低密度别墅外，更常见的是高密度的板楼。许多百米高楼整齐划一地撑起一片高原，欲与苍天试比高。这些楼盘名字里则不乏“庄园”“豪苑”“至尊”“府邸”等字眼，尊贵尽显。不过它们的广告语倒也亲民：“北京居民的第二家园”“圆普通人一个别墅的梦想”“距离天安门仅有 XX 公里”。

我们乘坐的依维柯里，车载 DVD 总在循环播放一张流行歌拼盘的光碟。坐这辆车的次数多了，我都能背下来光碟播放歌曲的顺序：陈百强的《一生何求》后面是迪克牛仔的《有多少爱可以重来》，然后是张惠妹的《我可以抱你吗》。车载显示器里里，这些歌曲的MV 片头都用繁体字标“仅限台澎金马播放”的字样，诉说着它们的来历。这几首歌播放完后是更早的歌曲串烧，如《青青河边草》和《掌声响起来》。光碟播放的画面一下子又变成上世纪卡拉 OK的MV：蓝天白云、椰树沙滩，面无表情的泳装美女僵硬地走来走去。

听着老歌，看着毫无剧情、廉价挂历般的画面，人慢慢地就在车里昏昏欲睡，感觉车子在回旋，自己也在回旋。每当这个时候，就会听到来自河北的司机老傅的唠叨。他总是絮絮叨叨地感叹自己的心酸往事，调侃北京孩子们在他眼里“过于幸福”的生活。有一次路过某环京地区的别墅区，他说要带我们去看看。他戴上墨镜，一脚油门踩到小区门口。面对保安的质疑，他开口便一口京腔，带着社会大哥的口气：“临时从北京回来办点事，开门，赶紧的。” 保安看了看一头板寸、满脸皱纹的老傅，再看看坐在副驾位置的年轻女同事，满腹狐疑地按下栏杆开关。“你看，我也挺像北京人吧？”他得意地对我们说。类似的情节不止一次发生在我们穿梭于京冀的旅途中。我常会想到何伟的《寻路中国》，觉得何伟真的很会选取观察这个国度的地点：汽车从北京开出，两个小时后，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中国故事。

一般我们都是下午返京，车从西五环进入市区，依次看到首钢的大烟囱、冬奥会的滑雪赛道、香山和琉璃塔。在傍晚时分，天上挂起一弧冷冷的月亮。等快到北五环的时候，路上总是被堵得水泄不通，前面红色的车尾灯排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队伍。北方的夜晚来得早，天与地暗淡下来，周遭悄无声息，黑郁如铁。黑夜像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漫灌进车厢，让人感到窒息，却又动弹不得，只能默默忍耐。

阿克苏的夕阳。图片来自《小地方》

新疆是最能让人产生“在路上”感觉的地方。第一次那里，印象最深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空旷，人仿佛沉浸于巨大的容器中，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自我的渺小。我曾经在新疆参加了一个一日游旅行团，早上 6 点出发，接近半夜返回。去景区开车单程就要 8 个小时，但依然还在当地城市的行政辖区范围内。在高铁、高速和廉价航空的冲击下，这里的土地依然在用巨大的尺度，对抗着交通技术的进步。漫长的路途却并不让人觉得乏味。在车上的时候，我的眼睛全部留给窗外。这里的大山大河、冰川原野的大气磅礴，总让人惊艳不已。甚至荒野上的车辙，都散发着野性的魅力。

我对于新疆印象最深的一幕，发生在南疆小城阿克苏。出了机场，我们坐车开上迎宾路。北京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，这里才夕阳西下，城市开始慢慢地融化在夜幕之中。此时向窗外望去，乌云、

夕阳和大地各占视野的三分之一。眼前呈现出的仿佛是艺术电影中的画面：画面底部是城市的黑色剪影。平房淹没在黑幕之中，高耸的水塔和胡杨树挺拔向上，勾勒出天与地的边界。画面中部是夕阳和云朵，呈现出柔和温暖的橘黄色。面面上部笼罩着厚重的乌云，有些许淡紫的色调。景象如画，大地苍凉、浑厚，又充满柔美的诗意，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城市与自然无法分割。

我达成高铁从成都去川西的时候，看到窗外交替出现的油菜花田、林盘，以及远处连绵的川西群山。农田中穿插着大量柑橘果园，柑橘都被包上白色的袋子，远看如同棉桃。柑橘园便好似新疆和中亚的连绵棉田。

眼前的山水林田构成和谐统一的画卷，渐次铺开，与偶尔出现的粗陋的人造建筑形成强烈对比，惊魂动魄、触目惊心。当时我在车上翻看段义孚的《恋地情节》，在脑中云游四方。书中提到的蓬莱和瀛洲仙境、阿巴拉契亚的山谷和河流、尤洛克印第安人的宇宙结构、美索不达米亚的通灵塔等诸多元素，在我脑海中一一闪现，和眼前的景色叠合，缓缓融化于大地之上。前方的路上，层层叠叠的车辙就像笔迹，是人类写给大地的情书。人类的旅行和对空间的想象，都蕴含着对大地的眷恋之情。这种情感与婴儿对母亲的依恋无异。古希腊因此有“地生人”（autochthony）的概念，认为人类是由大地而非人所生，这个自然过程与土地繁育植物一样。

庸常的生活像是一座监狱，在路上的人则像是越狱的匪徒，为追寻自由而亡命天涯。一次次的出行是对令人疲惫的现实生活的抽离。然而，人们无数次地出发，即便能够踏遍世界，但最终依然被自己内心的边界所束缚。正如搭乘火车穿过隧道时，车窗外的景象忽明忽暗，当周遭景色消融于黑暗中时，你从窗中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。

一位每周都要往返京沪的“空中飞人”告诉我，每天最早一班从北京飞往上海的航班，因为不会晚点，所以成为企业高管的首选。只有在那个航班的登机口，你才能看到金卡乘客排的队比普通乘客的更长。在他的讲述中，搭乘这架航班的白领女精英们，会在凌晨4点钟起床，在前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抓紧时间补妆，再打开笔记本电脑，争分夺秒地修改双语PPT。我忽然想象出这样的场景：拂晓时分，载着女白领的车在机场高速上飞驰。高速路的桥下，则是范雨素等打工者们聚集的皮村。打工者们同样早早起床准备工作，偶尔有人在繁忙的工作间隙从文学中寻找慰藉。桥上的车水马龙，或许有朝一日会被桥下的打工诗人写入诗歌。这样的画面，为大地漫游赋予了更为立体的意味：不同的人生路像是海洋的分层，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深藏着汹涌波涛。

每个在路上的人，都像是驾驶着无岸之舟的奥德修斯，怀揣着回归家园的渴望，与魔幻莫测的海洋搏斗。在惊涛骇浪的拍打之下，人们随时可能坠入海洋深处。那里有漩涡、暗流、海沟与深渊，有无穷无尽的黑暗、幽闭的恐惧和偶尔的光亮。我们会在海洋中遇到平日里见不到的奇幻景致，会获得难以想象的喜悦和回报、痛苦和伤痕。每个人都在海上按照不同的方式漂荡，命运总会让一些人擦肩而过，又让一些人相互远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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